朱建忠：我们尽量不要向社会提供视觉污染-Art Museum of Nanjing University of the A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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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忠：我们尽量不要向社会提供视觉污染

“朱建忠个展”正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4展厅展出，在此之前也曾多次偶遇其作品，与艺术家本人却未曾谋面。听闻朱老师不善言辞，谦逊和蔼，但作品又分明是“千钧将一羽”，不可谓不磅礴。常言道，“画如其人”，到了朱老师这里确是矛盾。为了还原一个真实的人物，AMNUA视野对话朱建忠，一窥这位水墨艺术家的黑白宇宙。

采编丨刘婷

对话人丨朱建忠

AMNUA视野：你是1978年考入南艺的，在那之前你在做什么？

朱建忠：上学之前我是工厂里的工人，在我们南通以前的化肥厂工作。上高中的时候要学工、学农，然后每个班级都会有个黑板报要写要画，那时候我是班长，我就要负责这块黑板的宣传工作，一个同学负责写，我就给他配画，那应该是我接触绘画的开始吧！

高中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南通以前的化肥厂当了6年工人。就在我当工人的这六年里，南艺的沈行工老师和浙江美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综合艺术系的系主任陈守义老师被分配到了我们南通文联下面的一个创作办公室，我有个老师叫侯德剑也在那个创作办公室，他们要组织工农兵美术学习班，我和一个朋友就去参加了学习班，在他们那里学习绘画了好几个月，大家一起搞创作，参加市里面的展览什么的。这段学习经历对我影响蛮大的，我们当时是很难读到书的，在工厂里工作后更是这样，当我见到沈行工老师和陈守义老师的时候，我就惊叹，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有学问、这么有涵养、这么有风度的人！我的家庭是非常普通的家庭，爸爸在上海当工人，妈妈在工厂里当工人，兄弟姐妹5个，那时候还有我奶奶，生活实际上是非常艰艰难的。两位老师的出现仿佛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光，我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生活。我在他们办的学习班里和大家在一起画画，去外面画码头速写，还去车站画速写，后来恢复高考，我就去考了南艺。

晦明纸本水墨 250cm×192cm 2020年

AMNUA视野：跟我们聊聊1978年的南艺吧，终于进入专业院校学习绘画是什么样的感受？

朱建忠：我们那一届连工艺系一共好像有九十几个同学，因为那年刚恢复高考嘛，所以很多同学年龄也都偏大，我当时已经25岁了，但还有比我大一两岁的，最小的可能是61、62年的。学校的环境对我来说就是一下子跨进了艺术的殿堂！那时候海老还在，我记得海老在全校的报告上说“我们学校是培养艺术家的。艺术不是教出来的，学校向你们提供了你们可以成长的条件，老师也是向你们提供这些条件的，但是最终需要你们自己努力成为艺术家。”所以我在进行导览直播的时候也对年轻的朋友们说，我希望你们不管是学绘画的还是学设计，或者其他什么专业，还是要以“成为艺术家”作为原始目标或是学艺术的缘起，做不做得成是一回事，但是你得有这个目标，这样才能衡量自己的努力够不够，自己的学习状态对不对，你想成为艺术家和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是完全不同状态的，因为做艺术家真的非常难。

昆仑纸本水墨丙烯 194cm×400cm 2021年

我也是真的很幸运，恢复高考后好多非常厉害的老师恢复工作来教我们，非常幸运遇到非常好的同学，一方面我会向古人学习向老师学习，还有一大部分我觉得是向同学学习。因为我的基础非常差，也不知道怎么就考进了国画班，所以我刚进学校的时候，阿西（陈德西）老师问我，你之前的老师是谁？你国画谁教的？我想了想，沈行工老师不画国画，陈守义老师也不画国画啊。我就说国画我没跟哪个学。阿西老师说，那你是个天才啊！没跟哪个学就考上我们学校了。其实哪是什么天才，那时候我对绘画对中国画一窍不通什么都不懂，我在进学校之前一张“古画”都没看过，我甚至连国画是什么都不太清楚。我真正开始学习中国画是我到了国画班以后，我从“什么是中国画”开始学习的，我记得找到过几本书里面看到范曾写过中国画的几个特点，还有吕凤子先生的一本小册子里有关于中国画线条的描述。我还想更系统地了解什么是中国画，但是我又不好意思问老师和同学，于是就写信给我当时中学的同学林晓，他考上了中央工艺美院。

去来纸本水墨丙烯 34cm×45cm 2021年

AMNUA视野：后来收到回信了吗？

朱建忠：没有。其实现在想想，这个问题还蛮难回答的。因为从词意上来说，“中国画”没有多少年的历史，实际上是为了区别于外来绘画而造出来的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中国人的绘画，我们就都可以把它归到“中国画”的范畴里。或者我们稍稍扩展一下，就是反映中国人的人文精神或者特有的文化特征的绘画都可以叫“中国画”，并不用区分版油雕，对不对？但是我们现在就把“中国画”的概念变得非常窄。油画在我们的概念里就是“西画”，但是实际上有很多很难这样归类的艺术家。我在上学的时候就跟油画班的同学玩的特别好，比如吴维佳，就是我很重要的一个同学，甚至可以说是半个老师，吴维佳的底子比我好很多，接触艺术也比我早很多，包括音乐，他介绍约翰·列侬给我听。他跟我们聊塞尚，我第一次见莫兰迪的作品就是在他那里看到的，他有一幅印的非常小的一张图，贴在他画室的门后面，我看到之后就非常喜欢。后来我在国外看到过很多莫兰迪的作品，还是非常喜欢，尤其喜欢他的风景。吴维佳没事的时候也画水墨，但是他的油画就有中国人的气质。所以我觉得并不是用材质来区分什么是油画什么是中国画，这些材质只是为我们的美学服务的一种介质。

蓬莱纸本水墨丙烯 249.5cm×125cm 2021年

AMNUA视野：既然聊到这个问题，你认为中国人的美学体系是遵循什么样的方式？

朱建忠：说到美学体系首先得从中国人和外国人认识世界的方式的不同说起，反映在绘画上也差不多是这样。外国人是通过认识世界来发现自我认知的局限，然后会产生一种全新的对世界的界定。而我们的老祖宗不是这样的，他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充满乾坤之气的一个天地——“气聚则形成，气散则形亡”，所谓天人合一也不过如此。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包含在里面，而且还告诉你这个东西是不断变化的，就像太极图一样，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不断变换、不断运动的，是这样的一个概念。

三界纸本水墨丙烯 193cm×398cm 2021年

AMNUA视野：所以你的作品都是将整张纸画满的，但是看起来却像是空的一样，就是这种概念的体现是吗？

朱建忠：你能这么看我很开心，这正是我想表达的。中国画的特点我们说“气韵生动”，“六法”首先就是“气韵生动”，这里面的“气”我认为就是乾坤之气。比如我们看到的一张白纸，当我们认定就要用这张白纸准备作画的时候，白纸里就应该是有一个空间存在，而这个空间里应该充满“乾坤之气”。如果作画的人很厉害，他就可以把这个空间里的“乾坤之气”激活，而当你激活了这个空间的“气”之后，你的生命力也就和这股“气”融为一体了，然后变成一种我们视觉上可以感受得到的“气”，物象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就像是我很喜欢牧溪，但是牧溪的六个柿子长什么样？我已经很模糊了，但是仍然喜欢牧溪，因为我感受得到他画里的“乾坤之气”。

须迟纸本水墨 274cm×198cm 2020年

AMNUA视野：我大概可以理解你说的。我在一个采访中看到有人问你为什么画松树，你说因为松树好画，当时就觉得这个回答太有意思了。所以那颗松树实际上并不重要，替换成别的什么也可以，是这样吗？

朱建忠：你说得对！就是这样！我们只是把自己感兴趣的物象放进去了，比如八大就画了一条鱼在纸上，但那条鱼并不是在水里的鱼，而是“天地之间一条鱼”的感觉，这个空间是具有延展性的，这就是“气”在绘画中重要性。我们的绘画和西方绘画里对空间的理解完全不同，我们考虑的不是这条鱼在水里的上下左右前后，而是这条鱼如何在天地间遨游，但是很多人意识不到这个空间的存在，明明一张白纸就是一片天地，结果被处理的小里小气。虽然他们也知道绘画要留白，要题款，要打印章，但往往只是一种习惯，真正的空间常常是被忽略的。当然，观看的人也需要有能力，才能体会得到这些。所以我们说，绘画是一种需要辨别的艺术，不光是辨别物象，还要辨别得出实际上黑白是一样的，所以白的纸画黑了也还是那片天地嘛。

神游纸本设色 34.5cm×46cm 2021年

AMNUA视野：有没有哪些艺术家对你的绘画产生过影响？

朱建忠：肯定有艺术家对我的绘画产生影响，只是很多的影响并不在于模仿、或者是观念以及绘画手段上，而是我需要借此来发现自己，我觉得我们向前人大师学习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发现自己，因为人很难看清自己的，但是有了大师的对照就能对自己有一些基本的判断，比如我很喜欢中世纪的绘画，我看到罗斯科的时候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从中世纪来，他的作品中有宗教情结，有那种崇高、博大的分量感。莫兰迪我也喜欢，为什么会喜欢呢？一定是我和大师间产生了某种共鸣，顺着共鸣去寻找根本，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也具备这种特质。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前人大师就是一面镜子，我们对照着才能慢慢知道自己身上的特征。海老说南艺是培养艺术家的，那我们凭什么做艺术家？我肯定要问自己，我的自信心从哪里来？当我们越来越多发现自己与大师之间的共鸣就会知道，我是可以做艺术家的！然后要做的就是让我身上的生命特色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纯粹，而没用的部分就会逐渐变弱，比例变小，慢慢被挤掉。

如切纸本设色丙烯 34cm×45cm 2021年

我们不可能不受大师的影响，不是直接的影响，只是改变了我对绘画的认识，我对艺术的认识。而我对大师们的认识也改变了对自己的认识。大师们对于我们的作用应该是“养料”。

艺术家最大的特点，或者说艺术教育最大的特点实际上就是让你独立，让你坚持在任何情况下对一切保持质疑的态度。我们的认知太有限了，我们还不知道望远镜之外是一个怎么样广阔无垠的空间呢！

天外纸本设色丙烯 34cm×45cm 2021年

AMNUA视野：有没有哪一刻，你觉得画现在的题材画腻了，想换个什么来画一画？或者换个风格？

朱建忠：年轻的朋友可能会因为一个什么东西他感兴趣了，就会改变创作题材或者风格什么的，实际上他们也处在这样一个成长阶段，比如喜欢哪个大师，就向他靠拢，什么东西吸引你了，又可以去研究。或者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一个观念，就会影响他整个的创作思路。但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这个阶段，我觉得不能依赖观念，或是一个点子，画画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你说莫兰迪我们都喜欢，他能把一个静物画出宗教感，但是他一辈子也就一直在屋里画那些东西，你能说莫兰迪无趣吗？你觉得他画什么题材重要吗？都不重要，重要的仍然是内核。想画什么画就是了。